那些寻欢作乐但并无欢乐的夜晚。

榭寄生虫

【原创】献给贝蒂的一朵玫瑰花

*半年前的一篇原创稿解封拿来混更

*黑历史警告






我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加速流向大脑的血液冲碎了梦呓。我抬手去抓睡眠中那些万花筒般的浮光,一转身却踢到了睡眠胶囊的侧壁。薄薄的梦境是由深海向浅滩浮游的气泡,在飞速上升的过程中炸了我一脸水花。

我弹出睡眠胶囊,猛喘两口气,听见自己喃喃:“梦马,梦马。”

毫无疑问,我刚刚做梦了。何止是不可思议,这个时代没有人做梦,做梦是一种返祖现象。别说做梦了,现代人连睡眠都不需要。我光脚踩过地面,地面便被我点亮了,机械男声富有感情地朗读着我的睡眠报告和今天的行程安排。

“亲爱的李贝蒂,今天是您的作品《Dreaming Betty(白日梦贝蒂)》问世的第8个睡眠纪年。上午11时,您的责任编辑要与您见面。”

落地窗的百叶帘寂然无声地卷起来。我得以看到窗外鳞次栉比的高楼外墙上播出的广告。

“冷冻你的睡眠!重新定义第25个小时!”

“当你睡觉的时候,别人正在增加财产!”

上个世纪中叶,一种叫“冷冻睡眠”的技术席卷了全球。只要将人的睡眠从身体中抽出,进行冷冻、液化。一个人就可以轻松地在每日最低睡眠两个小时的情况下仍然保持清醒。

最神奇的是,这对人的身体机能几乎没有影响。此技术甫一问世,趋之若鹜的咨询者就挤爆了医院的挂号系统。时间就是金钱,谁不想要一天平白多出来的六个小时呢?规定工作时间由8小时增长到14小时,蜂巢似的工作空间里,人们保持着一样的坐姿,一样的频率,推动着社会在发展的高速公路上一路凯歌。唯有现行的《未成年人睡眠法》,严禁未成年人接受睡眠摘除手术,尚且捍卫着重压之下岌岌可危的,青少年的睡眠。

“早上好,今天是8102年13月32日。明天我们将迎来又一个新睡眠纪年。下面将播送今天的新闻。在新一轮召开的会议中,文学部部长向主席团提出辞呈。这是近五个睡眠纪年来第三位向主席团提出辞呈的文学部长。他表示:‘如果睡眠革命继续下去,不止失去梦境,人类的精神将是一片荒漠。’在职期间,他着力推进睡眠复兴运动,但仍然没能阻止心理疾病患者与自杀人数的井喷……”

我关掉电视,拍了拍睡眠自贩机,摇晃钱袋的系统音提示我购买成功。几个特制的纸袋从取货口掉了出来,纸袋上醒目地印着几个字:可食用睡眠。

我把这几份冷冻睡眠塞进冰箱的时候,窗外的荧幕被一个巨大的、被红血丝勒住的眼球撑满。那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我,渐渐灰败下去。我吓了一跳,疑心这广告是谁想出来的馊主意。紧接着,睡眠自贩机出现在瞳孔深处,随旁白的声音渐渐变大。

“在睡眠中建造您的精神家园!”

效果很震撼,台词很无力。我嘘了一声,精神家园?现在还有谁需要这样奢侈的东西?

11点整

“贝蒂,我就开门见山的说了——抱歉,你被解雇了。”我的编辑张暝有着一双和广告里一样布满血丝的眼睛。他看上去精神抖擞,但眼睛里溢满了疲惫。这是时下最广泛流行的“精神过劳”的典型症状,由于太过于普遍而变得无人在意,甚至连心理疾病的门槛都够不上。在我连续两年的创作空窗期后,他给我带来了最后一击。

“啊,当然……对,这是当然的。” 皮质沙发接住了我,我的心也被震得晃了一晃。

我几乎已经能预见明天的新闻头条,“天才畅销书作家李贝蒂与签约公司解约,自动化写作时代到来,将会是第二次文艺复兴,还是彻底的陨落?”

“公司今年花大价钱买了一套最新的写作系统,打算培养几个虚拟作家。因为你的《Dreaming Betty》版权还未到期,也将交给写作软件续写。”他苦笑,“真是猴子都能写红楼。”

“那你呢?你怎么办?”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如果作家消失了,那么编辑自然也不复存在。

“我的退职手续都走到人事啦。”他作势就要转身告辞,动作在目力触及睡眠自贩机时猛地卡了壳,“贝蒂,我这两年间最后悔的事情,就是为了增加你的写作时间,逼你去做了睡眠摘除手术。”

杀鸡取卵,竭泽而渔。

“暝哥,不说这些,”我叫住他,“你还能联系到梦马吗?”

“梦马?我试过很多种办法,始终联系不到他……算算他也已经消失两年了。”

两年。似乎所有事情的转折都集中于两年前。我的成人礼,睡眠摘除手术,梦马失踪。生活像一辆脱轨的列车,从两年前的岔路口冲了出去。

一切还要从贝蒂说起。

贝蒂是个快乐的小女孩儿,她生活在前人类文明时代,一天能睡十四个小时。在我十岁那年,我躺在窄窄的睡眠胶囊里,想象着一百多年前的人们,柔软的席梦思上铺着珊瑚绒的毯子,还有鸭绒枕头,新弹的棉花心,记忆海绵……不是还有豌豆公主的故事吗?会有一颗小小的豌豆,被悄悄放在十八个床垫之下,一觉醒来后就变成公主和王子幸福生活的信物。就算一不小心睡过了头也没有关系,在一个长满玫瑰刺的长眠尽头,会有王子披荆斩棘的将公主吻醒。

那个时候的人还会做梦。他们睡着了以后大脑不会停止活动,而是有一部分大脑会继续在睡眠中给他们放电影——我不知道做梦是什么,我想像中,做梦应该就是像放电影一样。

于是我的故事就自然而然的开始了。“贝蒂躺在小匣子里,假装自己是一位长眠的公主。”这是《Dreaming Betty》第一部的开头。现在被刻在贝蒂博物馆的外墙上。

我差不多是按照自传来写的,贝蒂在我的笔下和我一起成长。我过着平平淡淡的生活,贝蒂则是个社交达人;我周末形单影只,贝蒂就会叫上她的女朋友们到家里开睡衣派对;我还编造了很多很多的谎言,把自己的幻想变成贝蒂的梦境。但实际上,我和后睡眠革命时代中的其他所有的人一样,我们不会做梦。

所以连我自己也没料到,贝蒂竟真的这样一炮而红。她被誉为后睡眠革命时代最治愈人心的英雄,我也成为了最后一位畅销书作家。人们甚至为她建造了一个小小的博物馆——完全按照我在书中描写的那样。属于贝蒂的那张床被围栏围起来,连我也没有躺上去过。

但我想,那床一定非常柔软。

贝蒂十六岁的时候交到了她的第一个男朋友。黑发,黑框眼镜,个子高高的转学生,他的名字叫布里克。

“你好,我是梦马,一个插画师。”我也在十六岁的时候也交到了我的第一个朋友,他的声音从屏幕另一头传来,使我的整个心灵发出了动听的鸣响。

梦马与我同岁,在一个遥远的城市念书。梦马只是他的笔名,真名我至今不清楚。他被安排来为我的《Dreaming Betty》作插画,他聪明极了,总是很快就能理解我想表达什么,甚至比我的原文表达的更好。全新的绘本不久后就重新集结出版,梦马将我之前的几部作品全部画成了插画进行典藏版的再版——发售还不到半个小时就被抢购一空。

比起出版公司是如何从我和贝蒂身上赚的盆满钵满,梦马的情况更值得一谈。他在离我很远的另一座城市念书。大概是天高皇帝远,那里的孩子偷偷进行睡眠摘除手术的现象屡禁不止。尤其是大量中产阶层的子女。他们为了获得更多的学习时间,以便在考场上更胜一筹,很小的时候就违禁摘除了睡眠。

梦马是个例外。他自称是某个图书管理员的儿子,而那个图书馆里恰好有一整个阅览室里都是关于睡眠研究的书。

“做梦不是放电影,而是你会有机会参与到那个故事之中……”

“你知道吗,据说如果睡觉的时候腿蜷起来,梦里就跑不快。”

“你在做梦的时候见到的所有人都不是凭空想象出来的,哪怕你觉得是陌生人,也一定和你有过一面之缘……”

天呐,他是世界上最有趣的男孩子。

贝蒂的梦因为有了梦马和布里克的加入变得更加天马行空,也更加真实。这两年可谓是我创作生涯中的最愉快的日子。

“我什么时候能见到你?”我问。

“恩……等我们十八岁的时候吧。”梦马回答,“到那个时候,我就去见你。”

贝蒂和布里克第一次约会之前做了个噩梦——是梦马告诉我,梦不仅有美梦,还有噩梦,还有不痛不痒、不好不坏的梦——她梦见布里克变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陌生人,她怎么也想不起布里克的长相、找不到他。梦马为这一章的插画却是从梦里的布里克的角度出发的。这个想法别出心裁。梦中的布里克其实一直藏在人群之中,默默注视着急得团团转的贝蒂。

他藏在背后的手里擎着一支玫瑰花。

在张暝带我去医院摘除睡眠的那个早晨,我收到了一支玫瑰花。沾着晨露,花瓣和花瓣间投下一层叠一层晦暗不明的阴影。那支玫瑰就插在我家的门把手上,我把这只来路不明的玫瑰迎进家,一股灼热的、辛辣的暖流猛地灌进我的心里。

正是在那天,我失去了我的睡眠,并再也没有联系上梦马。

失去睡眠的李贝蒂获得了一天多余八小时的支配时间,但她越来越不快乐。她的灵感因为缺乏睡眠逐渐变成了一颗又干又皱的苹果。她什么也写不出来,就算揪着自己的头发把自己拽离地球也没办法再憋出一个字儿来。成年的贝蒂考上了大学,离开了她的舒适圈,离开了布里克。她开始打工,学习。贝蒂不再有时间一连睡上十四个小时。她患上了严重的失眠症。

“你怎么能这么写!”张暝失望地把稿件退还给我,“大家喜欢看的是快乐的贝蒂,不是失眠的贝蒂。”

于是我坐在心理医生的问诊室里了。

“李贝蒂,我的名字叫李贝蒂,是个作家。”

我端坐着的姿势一定像个困惑的小学生,以至于医生对我强调,”别紧张,放松,我们就是随便聊聊。您莫非就是那个,白日梦贝蒂?“

我从医生桌子上那面斜放的镜子里看见了自己:黑眼圈和眼袋沉重,面部的肌肉像是被一根根弄断,松松垮垮地坠在脸上。鼻翼两侧的法令纹和下垂的嘴角平行……

我叹口气,努力的微笑:“正是。”

医生的笔可能快要没墨了,干涩断续的摩擦在纸张上。我听见自己同样干涩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讲着我和梦马的故事。一张龙飞凤舞的处方单拍在我面前。

“很抱歉,您并没有什么疾病,只是睡眠缺失症造成的焦虑情绪。拿着这个单子去开药吧。”

荒谬绝伦,我几乎一文不取的把自己的睡眠摘除了,像是摘除扁桃体,摘除阑尾,摘除任何一个我不需要的器官。手术的整个过程我都异常的清醒,那种清醒像一枚锋利的刀片,在我的眼球上划过。而今天,处方单上明明白白的写着医生意见:需要摄入睡眠。

可现在我又凭着这张处方和医保单,向睡眠公司申请了一台睡眠贩售机。无数导管将人们当年卖掉的睡眠处理加工,又重新通到需要睡眠的人家里。

人类是这样一种奇怪的生物。他们先把属于自己的东西用极便宜的价格卖掉,再用极昂贵的代价把他们买回来。

我饮鸩止渴地撕开一包袋装睡眠叼在嘴里,液化之后的睡眠经过处理以后变成了像果冻一样的凝胶状,无色无味。我把空袋子扔进垃圾箱,睡意渐渐在我的体内化开,升腾,我钻进睡眠胶囊里,准备睡一个好觉。

我做梦了。

我第一次明白梦马向我描述过的“做梦”。我梦见了自己坐在月球上,宇宙里充斥着杂乱无章的无线电讯号。我听见隐隐约约的人声,有的时候是一些模模糊糊的演讲。有的时候是一些不着边际的器乐,编曲很漫长,不需要过门,主旋律也不重要。间或有一些零碎的鼓点子,在脆弱的空气墙上一颗一颗的突起。无序,割裂,自由。鬼影幢幢和阳光明媚的。人们是破碎的,但他们对自己的破碎浑然不觉。他们的脸上写满了失望,却不知道自己为何失望。

这个场景我没见过,却有似是故人来的神秘。它没头没尾的就这么开始了,好像意识流小说中的某一个章节。在某个瞬间,我的意识被一分为二,一面是莫比乌斯环的正面,一面是反面,它们将流逝的光阴和现实的岁月引到一起,我看见了梦马,然后梦境戛然而止。

我从没见过梦马,但我知道,那就是他。

梦是我抓在手里的一把沙子,迅速地从指隙流走。对了,梦马告诉过我,梦是很难被清晰的记忆下来的。于是那把沙子就连同梦马的形象一起消失了。

我弹出睡眠胶囊,深喘两口气,听见自己喃喃:“梦马,梦马。”

我光脚踩过地面,地面便被我点亮了,机械男声富有感情地朗读着我的睡眠报告和今天的行程安排:“亲爱的李贝蒂……”

落地窗的百叶帘寂然无声地卷起来。

“梦马?”张暝生疏地念出这个名字。“我试过很多种办法,始终联系不到他……”

张暝走后,我惴惴不安地包藏着这个巨大的秘密回到了工作室。我随手拉开椅子,把手指放在键盘上,什么也没有想,然后手指就自己动起来了。在敲下第一句话以后我就很确定,贝蒂复活了。

贝蒂说:我很累了,我得去找他。

自那天以后,我又陆陆续续发了些怪梦。无一例外的,我都在梦中看见了梦马。他像是躲在我梦中的一个小彩蛋,等着我去寻找。我又恢复了的连载,这次我没有签约任何出版社,而是自己在网络上发表。我给重开的连载取了一个新标题:《Finding Brick(寻找布里克)》。

患有重度失眠症的贝蒂在金融街找到了一份工作,但是她很快就被随之缠上来的各种焦虑情绪变得寸步难行。她无比怀念自己在家乡那张柔软的小床,只要躺上去就能一觉睡上十来个小时。她开始怀念布里克,怀念他那支气味非常青春期的玫瑰花。

我在《Finding Brick》的篇末附上了梦马的故事,我甚至还自己试着把梦里见到的梦马画了下来,不过我没什么绘画天赋。我写道,他是个天才插画师,他知道很多关于睡眠和做梦的秘密,他是一个小镇上一个图书管理员的儿子。我很想念他。

循着一个笔名找人无异于大海捞针,冒领这份寻人启事的倒是不少,纷至沓来的邮件塞满了我的邮箱,有自称见过梦马的,还有自称是梦马的。我满心欢喜地见过几个,却最终总是失望而归。

贝蒂的故事还在继续,她回到了自己的家乡,却没有找到布里克。但她找回了被她遗忘已久的生活。我也找回了我的生活,后来我不再依赖冷冻睡眠,大片大片藏在黑暗里的温暖又在我体内生长出来了。我可以睡个好觉,极偶尔的,甚至还能做个美梦。

窗外高楼上投放的广告换了一代又一代,一种新的机器——梦境自贩机出现了,在增加睡眠的基础上,梦境自贩机还可以将梦境投放入人的睡眠,甚至还能复制梦境。人们一同入梦,做同一种梦也不再是不可能。货架上于是摆放了各种各样的梦境,有甜美的,也有迎合一些兴趣特别者的噩梦,有明星代言的粉丝限定梦境,甚至还有号称能增加智力的教育梦境。

事情似乎向另一个未知的极端奔赴而去,在这喧闹嘈杂的档口,我为寻找梦马建立的邮箱久违的又收到了一封邮件。那是一张高额保单,投保人是一个叫虞梦马的人,受益人是李贝蒂,是我?投保内容是:在投保人病故后,同意捐献自己全部的睡眠给受益人。生效日自受益人开始订购睡眠服务起。

邮件正文只有短短的一行:或许您要找的是这个人。

几天后,我如约见到了给我发信息的男人,不过不是在保险公司,而是在梦境自贩机的出品公司。负责人讲我带到了一个睡眠学校。

“如今梦境贩售机取得了预期的销售成果,关于梦马的事情,对于您来说也不应再保密了。”睡眠学校的校长推开面前的门。无数个连接着电脑的睡眠胶囊蚕茧似的叠在一起。时时刻刻跳动的数字使我有理由相信,每一个睡眠胶囊里都藏着一个沉睡的梦。

“我们学校里的孩子们,可能是世界上为数不多的,具有做梦这一返祖生理现象的人。梦马是其中梦境反应最强烈的一个。我们本来可以通过分析他的睡眠获得更多的实验数据……可惜他身体太弱,不能接受长时间实验。实验之外的时间他全用来画画了,医生本来断言他活不过十五岁,不过自从他拿起了画笔以后,这个极限就被一再的被打破。”

像是有一只手从泥淖里伸出来,猛地抓住我的脚踝一扯,我的心落下去了,落到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梦马的画天马行空,但梦马本人,却从来没有自由过。

“十九岁,就在你接受睡眠手术之后一年。那一年他没有联系你,而是潜心接受治疗和实验。希望能够再度拿起画笔,为你画画。可惜他还是……”负责人不无遗憾地说。

“我的生命有限,贝蒂,可我想给你的东西却永远不会足够。”贝蒂和布里克第一次约会之后,布里克把玫瑰花送给了贝蒂,学着电影里的台词说道。

贝蒂被他激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是梦马设想的情节,因为实在太过夸张肉麻而最后没有被我采纳。这时却无端又涌入我的脑海。可见现实只会比艺术作品更加夸张。

“是的,您向政府申请睡眠自贩机的时候,这份保单就生效了。在梦马的最后一年中,我们完成了睡眠自贩机的更新迭代——梦境自贩机,功能更完善,只不过价格更加昂贵。梦马带来的科技突破将被广泛应用在心理疾病和社会问题的改善上,而您,”他的微笑令我觳觫一惊——

“正是第一位受益人。”


END



评论(17)
热度(210)
  1. 共3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榭寄生虫 —— Powered by LOFTER